抗议
春末夏初的北京午后,干燥无风,格外闷热。刘晓辉和几十位同行坐在中关村某写字楼前的广场台阶上,神色焦虑,一筹莫展。
这一天是5月23日。两天前,刘晓辉所服务的互联网租车平台“易到用车” 在北京著名艺术区“798”召开发布会,宣布与沃尔沃达成战略合作,推动“汽车与移动互联网的跨界融合”。
但刘晓辉此刻没有心情玩味这种“高大上”的宣传口号。作为一名司机,他更关心易到用车何时能够发放4月份的工钱。这笔钱有一万多元,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
按照加盟时的约定,每月15日至25日,易到用车会把上个月的收入转到与之合作的汽车租赁公司账上,由后者向司机们发放。以往,这笔钱常常在15日前后即已发放完毕;但直到5月23日,刘晓辉仍然未能领到4月的报酬,这让他有些着急。
与刘晓辉一起来到易到用车公司楼下“讨说法”的有七八十位司机,涉及金额从三四千到一万四五不等。他们还打出了几个横幅,其中一个颇有黑色幽默:“易到,亦盗,且行且珍惜”。
但不一会儿,两辆警车赶到现场,并要求他们收起横幅,保持秩序。司机们顺从地把横幅卷起来收好,安静地席地而坐,等待己方代表与易到用车的谈判结果。
易到用车的解释是,这些司机的账单存在“疑议”。其中争议最大的是“一口价”活动,该活动规定用户只需支付固定金额,即可在一定时间和公里数范围内随意用车,十分实惠。
从今年1月起,易到用车及其合作方携程开始推广“一口价”,希望通过让利抢占市场。司机们起初对此并不抵触,因为易到用车会按照实际产生的费用给予补贴。但到了5月,他们被告知本月将推迟结账,因为要加强对单子的审核。
司机们认定,易到用车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故意拖着不发钱。“比如,客户ID码不对,行车轨迹不对,GPS定位不准等,都能成为借口。”在场的一名司机对新浪科技表示。
5月中旬,几十位司机已经与易到用车展开交涉,上周三又进行了第二次谈判,但都未能解决问题。这一次,他们打出横幅,试图通过这种弱势群体的常用手法引起更多关注,但迅速被警方制止。
“再这样下去,我只能站在楼顶上往下跳了。”一位在场司机半开玩笑地说。他透露,劳动仲裁部门已经介入了这起纠纷;但参与谈判的易到用车人士随后表示,并无政府人员在场。
激辩
整个中午,刘晓辉站在建筑物的阴影下,与同伴们猜测今天的交涉将如何收场。几十米外,几位易到用车的工作人员也在低声议论。双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而在旁边的咖啡馆二楼,司机代表正与易到用车车源部主管刘建宇等人激烈辩论。狭小的会议室内,双方的声调都有些高亢,争论焦点则是“何时发钱”和“发多少钱”。
在接受新浪科技采访时,易到用车市场部品牌总监胡续雷感到十分委屈。他表示,该公司绝不会蓄意拖欠司机薪酬,也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此次延迟发放,是由于发现部分司机存在“刷单”行为,必须予以甄别。
所谓“刷单”,是指司机通过另一部手机,自己给自己下单,以骗取易到用车发放的“一口价”补贴。胡续雷称,“如果没有刷单行为,易到用车会百分之百结账;如果有疑似情况,会先与司机和租赁公司沟通,要求对方拿着单据来公司核对,没问题后方能结账”。
目前,易到用车的后台系统不仅能够监控乘客上下车的时间、地点和轨迹,还能判断某一路段是否拥堵等交通状况。在胡续雷看来,一些单子存在明显的刷单嫌疑,而对于任何一家在线租车平台而言,这种行为无可避免,却又必须打击。
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去机场,从市区过去可能有30公里左右,有的司机却跑了100公里。这多出来的距离,到底是顾客的要求,还是司机的行为?”
如果发现司机刷单,易到用车会先把不存在作弊嫌疑的单子结清,然后在和司机及租赁公司协商处理。只有在屡次违规的情况下,易到用车才会考虑停止与司机的合作。
但在司机刘晓辉看来,这种做法显然有失公平。“由于是一口价,有些客人会故意让司机到处跑,从早上7点上车,一直转到晚上,反正价钱是一样的。”他说。
按照车型不同,易到用车执行不同档次的收费标准,从经济型的每半小时15元外加每公里3元,直至奢华型的每半小时50元外加每公里10元。如果乘客选择了“一口价”活动的高端车型,那么一天内产生一两千元的费用并不稀奇。
此外,由于工钱是每月一结,当易到用车在15日告知司机们上个月的订单存在问题、不能结算时,司机们往往已经忘记了那些天价单子的成因。“如果有疑议,你就应该立即告诉我,我就不会再接那样的单子了。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却要求我说明原因,谁还记得清怎么回事?“司机彭女士抱怨称。
另一方面,易到用车与合作伙伴的步调不一致,也成为司机们的“槽点”。刘晓辉告诉新浪科技:“对于‘一口价’,易到用车加了一个最远80公里、最长2小时的限制;而和他们一起推广‘一口价’的携程并没有做出这样的约束。”
这种混乱让司机们更加无所适从。而那些老老实实按照易到用车的要求参加“一口价”活动的司机们也表示,这部分钱还没有发给他们。
至于延迟发薪的范围,在场的司机们宣称“九成”以上的同行都还没领到工钱。而易到用车的胡续雷认为,这种说法过于夸张,“如果真的欠了那么多人的钱,易到用车早就黄了”。
降价
张磊是北京一家大型汽车租赁公司的员工。他没有参加上周五的抗议活动,依然按时上班,并在下班回家时顺道拉上一两位乘客。
他向新浪科技透露,截至5月23日,尚未收到4月份的工钱。但他对此并不担心,因为这并不是主要收入来源。“我就是玩一玩,把油钱挣出来就行了。”他笑道。
三个月前,在朋友的怂恿下,他下载了易到用车的手机客户端,正式成为易到用车的一名司机。这段时间里,具体挣了多少钱,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知道“一口价”活动引起的这场风波。
然而,不久前易到用车大幅降价,司机们的收入明显减少,让张磊感到兴味索然。他的不少朋友因此退出了这个平台。“以前一个月能有六七千,如今也就三四千了,不值得折腾。”他说。
4月底,易到用车宣布在其主要市场北上广深开展“起租价5折”活动,宣称要比出租车更加经济划算。虽然用户得到了实惠,但司机们对此并不“感冒”。
以经济车型为例,此前易到用车的最低收费标准是“1小时30元”,里程费用另算。但在调价后,变成了“半小时15元”,这意味着司机将很难从短途服务中赚到钱。
在接受新浪科技采访时,司机马金勇举了一个例子:“有时候,你接了一个活儿,一共就两公里,赚了20块钱。但是你赶过来可能需要跑五六公里,还因为堵车耽误半小时,非常不划算。”
对此,易到用车的胡续雷表示,该公司在今年初即已制定了降价方案,并与绝大多数司机进行了沟通。降价确实导致了客单价的略微下滑,但客流量的增长能够弥补这部分损失。
他说:“降价后,订单大幅增长。比如一个司机之前每天只能接到三五单,如今甚至可以接到十单以上。”而对于超短途服务不再划算,他承认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但这也是必须设定的门槛。
但是,抗议现场的司机们普遍无法接受“最低消费”的大幅缩水。司机梁标开的是一辆帕萨特轿车,之前的收费标准是最低1小时80元,降价后收入剧降,“甚至还不如开黑车,没法干”。
黑车
除了延迟结账和降价外,更令司机们感到困惑和不满的是,在加入易到用车后,自己依然有可能被交管部门认定为“黑车”。
此前,包括CEO周航在内的众多高管在不同场合坚称,易到用车只是一个信息服务平台,与包括北汽在内的正规汽车租赁公司合作,绝非“黑车”。其司机均由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管理,与易到用车不存在雇佣关系。
新浪科技实地调查发现,易到用车的司机中,确有一部分原先就在汽车租赁公司上班,并随着所属公司加盟易到;但大多数人都是直接找易到用车,然后由后者安排“挂靠”在某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就开始上路运营了。许多司机甚至连自己挂靠的公司名字都弄不清楚。
司机马青半个月前经过朋友介绍加入易到用车。他白天照常打理自己的小生意,晚上和休息日把车开出来拉活儿,赚一点儿零花钱。据他透露,自己只和易到用车指定的劳务派遣公司签了一纸合同,与易到用车只是填了一份表格,而这两份文件均已被收走,他没能保留任何凭证。
这些文件规定,司机如果出现违章,或是发生交通事故等,易到用车不负任何责任。而如果交管部门以“非法运营”为由扣车,易到用车也不可能出面解围,只是在培训时要求司机们把车开到停车场,以减少被查的风险。
他们甚至为之专门教给司机一套话术作为应对。马青说:“易到用车和我们说,如果车被扣了,就和交警解释,车是租赁公司的,人是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的,并非私家车出来拉活儿。”
但这种解释显然存在硬伤,因为司机的行驶本上写的是个人的名字,而非租赁公司。马青也承认,这套说辞很难有说服力;交管部门目前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想查,一查一个准。
不过,新浪科技了解到,易到用车的司机被查“黑车”的情况并不多。“主要是有些人本来就是干黑车的,以前一直在机场、地铁口、商场门口等地点趴活儿,交警都认识了,告诉人家是易到用车的,根本没用。”马青说。
也就是说,加入易到用车,并不能让交警认可此前的黑车司机已经“洗白”,只不过乘车过程中不用给现金,交警查处难度更大而已。
如果被查,除了扣车外,还会有1万元的罚款,完全由司机承担。但马青并不十分担心,他的应对方法是:“你就低调一点儿,别趴活儿,也别老在警察眼前晃悠,没事儿。”
洗牌
无论是公司楼下的举牌抗议、降价导致部分司机退出,还是始终存在的 “黑车”争议,都没有影响到易到用车CEO周航的好心情。5月24日,他出席某小型行业论坛,畅谈“未来汽车怎么做”,表情轻松,语调愉快。
随后在接受新浪科技采访时,周航称周五的抗议活动已经得到彻底解决,并认为这只是一桩小事,“也就是那么几十个人,他们想把事情搞大”。他表示,这些人明显是在刷单,易到用车会严厉打击。
从去年底开始,易到用车急速膨胀,试图迅速占领市场份额。司机马青所挂靠的汽车租赁公司最初只有十几个人,到了上月底已膨胀至100多人。
有司机表示,目前易到用车对于新司机的审核十分松散,基本上有京牌、“有四个轱辘”就行。其工作人员还会口头承诺高收入以吸引司机加入,这导致一些人特意贷款购置二三十万元的中高级轿车,以迈入起步价更高的“高端”车型行列。
加入流程也十分简单。“开着车过去,带着驾驶本、行驶本,填个表就行了。其余的易到用车会帮你处理好。”兰若曦说。但是,司机们普遍没有拿到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文本,结账完全依靠手机客户端;这意味着如果发生纠纷,他们将很难得到政府部门的支持。
野蛮扩张的后果是司机和车辆素质参差不齐,运营成本大大提升;而“一口价”等活动本身就存在漏洞,更为管理增加了难度。上周五的抗议活动,正是易到用车骤然收紧监管政策所致。
司机兰若曦透露,易到用车此前已经通过司机客户端应用下达通知,称本月将延迟发放薪酬,以留出审核异常单据的时间。他说:“此前一直有人在刷单,但易到用车没怎么管;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据他估计,存在刷单行为的司机约占10%至20%。目前,易到用车平台上的司机数量已达53000多人,仅在北京即已超过万人,且仍在快速增长中。
也有人猜测,易到用车突然严查刷单,根本目的是想发动一次洗牌,清除那些容易给自己“惹事”的司机。与下班时间兼职拉活儿的人相比,那些由“黑车”转行的人更有意愿利用系统漏洞牟利,显然更不受易到用车的待见。
根据新浪科技了解到的最新情况,在上周五的抗议活动中,谈判双方最终达成的协议是,涉事司机和租赁公司解除与易到用车的合作关系,钱款将于6月15日结算。
在电话采访中,司机们对此的反应是“卸磨杀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司机称:“易到用车前期没有钱买车,就利用私家车资源开拓市场;之后就找携程、沃尔沃等合作方,并吸引投资。它现在已经步入正轨,有了合作伙伴,就把司机踢开了。”
另一位司机的表达更加直白:“这帮司机的血汗把它的市场扩大了,它已经够吃了,有合作伙伴了,用不着这帮人了。你不干,新车有的是。”
去年12月,易到用车获得携程和DCM的6000万美元投资。近期另一个在司机内部广为传播的消息是,百度即将在5月28日宣布投资易到用车,数额达数亿元。但易到用车坚决否认了这一传言。
在快速膨胀的背后,资本之手正在悄然发力。通过打折、降价、大规模招人等一系列手段,易到用车能够吸引更多用户,占领更大市场份额,故事也能讲得更加动听。但扩张带来的一系列后遗症,有可能成为易到用车的航路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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