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开始盈利的网络文学市场，面对强势的闯入者腾讯，盛大损失的将不仅仅是27位起点核心编辑以及与他们合作的34位白金写手。

文|CBN记者 谢灵宁 张云亭

离开盛大文学之后，新成立的创世中文网选择了上海浦东牡丹路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作为落脚点，尽管“创世”这个名字听起来的意图比“起点”要大得多。

在这个由办公室租赁公司提供的地点，从电梯出来，经过一个可以同时为多家公司提供服务的前台，还得步上一小段阶梯，才能看到指示不同公司门牌号码的指示牌。6月8日，“创世文华”的公司Logo刚刚在其中一个门口挂上，会议室堆着没有开封的新复印机和电脑，供编辑夜里加班食用的零食只是简单地堆在一个架子上。“今年我们还会继续扩招人手。”创世中文网总编杨晨说。

至少看起来，他们并不介意从头开始。

这家新公司却引起了盛大文学一种强烈的对抗意味。3个月前，侯小强在原起点中文网编辑团队27人集体离职事件发生的第一天就发出了公开信，当时还仅仅提到“职业道德问题”，事情持续发酵几个月后，一直到6月初，在创世中文网正式上线、并且宣布与腾讯的战略合作计划的前一天，原起点中文网的创始人之一罗立被公安机关带走了。

盛大文学对外公开了自己的举报行为，声称罗立有“经济犯罪行为”，他通过自己的公司低价买入起点文学旗下作品版权、再高价卖出。现在，这个案件仍在审理之中。而在背后，关于腾讯以“无法抵抗”的条件掏空起点的传闻早已四处传开。

一股强烈的竞争意味弥散在闯入者腾讯与垄断者盛大之间。

在创世中文与腾讯的合作身上，盛大文学看到了自己一直试图解决的问题：这种合作直接抓住了以前盛大文学无法覆盖的人群。多年来，除了中国移动阅读基地，盛大在移动阅读方面一直缺少其它有效渠道。它做过很多围绕“自主渠道”的尝试，比如电纸书硬件Bambook以及“云中书城”，但是收效甚微。

目前占据中国网络文学市场超过40%份额的起点中文网，在2004年被盛大收购，并在此后成为盛大文学的支柱力量。但没有在无线阅读等运营权的归属上据理力争，是起点创始团队一直在后悔的事。2008年原新浪网副总编辑侯小强开始担任盛大文学CEO，此后不久，便将起点文学无线等业务的运营权收归盛大集团。这让起点创世团队设想的很多商业计划无从开展。他们一直相信只要渠道更多，不会只有现在这些人看网络小说。

你常常能在地铁里、甚至身边任何地方看到用手机读小说的人。截至2013年3月底，中国的手机用户已达到11.46亿，根据尼尔森的一个调查，智能手机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已经接近2/3。而来自CNNIC的统计数据表明，截至2012年年底，中国网络文学用户数达到2.33亿，虽不及网络游戏的3.36亿，但仍不失为一个十分可观的市场。

网络文学市场在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根据2012年盛大文学向SEC提供的一份F-1/A文件，以及内部人士提供的一些数字，2012年盛大文学全年营收超过了10亿元人民币，其中约60%来自线下实体出版，约40%来自于线上的付费阅读;在线上付费阅读带来的收入中，又有超过90%是由中国移动阅读基地贡献的分成。

熬了很多年之后，盛大文学终于开始盈利了。侯小强也曾经对《第一财经周刊》证实，付费阅读收入在最近两三年中正在“稳步提高”。来自移动端的收入增长代表了起点模式开始得到认可，它不再是侯小强曾经形容的那种“每千字4分钱的苦生意”。

但是，现在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回答“中国移动阅读基地无法覆盖的人群有多少”这个问题。“我们希望扩大一些新市场，而不是继续抢夺现有的市场。”杨晨代表他的团队这样解释说。

在2013年3月，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由联合创始人吴文辉、罗立以及运营总监杨晨带头，盛大文学旗下起点中文网的27位核心编辑集体离职。从那时起甚至更早些的时候，“创世中文网”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在这段时间，吴文辉刻意保持了低调，所有公开场合都由杨晨出面。

他们很难找到比腾讯更合适的合作对象了。

它首先是一个合格的大金主，就像杨晨表达的那样，“我们在资金上完全没有压力。”腾讯与创世中文网的关系至今双方秘而不宣，但不管是来自知情人士的说法也好，还是来自创世中文“chuangshi.qq.com”的域名也好，至少你可以相信，腾讯从一开始就控股了创世中文网，只是保留了他们极大的独立运营的权力。

无论是创世中文网的签约作家、还是读者，都可以用QQ号码直接登录;而QQ的注册用户，目前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七个亿。另外，创世中文网的作品也可以出现在QQ阅读等腾讯针对网络阅读业务的移动客户端中。吴文辉和杨晨他们设想能够吸引一些原来并不热衷于阅读的用户阅读，“其实他们肯定有阅读需求，只不过他们之前没有发现适合自己的作品。”创世中文网希望通过QQ精确的推送方式，让他们得到自己所喜欢的类型。

腾讯的“泛娱乐”战略开始于2012年。它希望用授权内容，在游戏运营和网络平台展开多领域、跨平台的商业拓展。对这种论调你不应该感到陌生，这也是盛大集团一直试图通过盛大文学想要实现的目标。

“我们认为在泛娱乐这个生态里，文学应该处于最上游的地位。”腾讯互动业务系统内容与版权业务部助理总经理张蓉说。

而杨晨给出未来发展的第一个答案则是“动漫”。“在网络作家中不乏可以写畅销动漫同人改编小说的作者，但之前因为版权关系，这一步我们走得非常谨慎。”他说。

2013年1月份，腾讯互娱事业群与日本集英社达成合作关系。作为《火影忍者》、《海贼王》等一系列常年畅销漫画的版权方，集英社将会授权腾讯，“通过内容及作者的合作，开发新的用户感兴趣的衍生内容。”这其中也包括网络小说。像集英社这样的知名动漫出版商对于创世中文网意义重大，那就是带来一些过去只看畅销漫画、但现在很可能会因此看一些改编小说的读者。

从这些角度看，创世文学后面所代表的腾讯文学，很可能在一两年之中迅速积累用户，并对盛大文学超过70%的市场地位有所撼动—这都称不上很困难的目标。在独自摸索付费阅读模式多年、并且终于开始有所收获的时候，盛大文学忽然迎来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挑战者。

由吴文辉等人最先摸索成熟的起点付费阅读模式，第一次将网络小说当成了流水线上分工合作的产物，开始批量生产“想象力”。尽管很多小说显得有些幼稚而又荒唐，但这没关系，因为它们终于成了一种商业化的“产品”。

现在这种作为重要“授权内容”之一的网络小说，在证实了自己的价值之后，引发了大公司之间的争夺。它从起点创始团队离开盛大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吴文辉和罗立的团队那时很快遭到了众多大公司的争抢，包括腾讯、百度、搜狐畅游以及奇虎360。

到了2013年5月，腾讯已经不是唯一跳出来的挑战者了。

百度忽然发布了“百度文库数字版权开放平台”，承诺在3年内“零分成”以吸引写手。任何版权机构或版权个人都可以申请加入这个平台，将正版电子作品有偿提供给用户，而作品的定价权和收益都归版权方所有。它最先公布的合作数字是已吸引75家版权机构和60位版权个人，上线各类版权作品300万份。

竞争就是这样从对作家的争夺开始的。在至关重要的、针对网络作家的合作模式上，创世中文网也是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合约作者永久失去版权”是眼下主流文学网站的惯常做法，创世中文网宣布改变这一点。“永久失去版权”是这样一种规定：一旦网络作家的一部作品成为签约作品，就会失去对它的未来的处置权利。无论是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还是网络游戏，以及其它周边产品，作者都无权过问版权合作的时间，以及合作的对象及价格。有时候，这会让一些作者损失自己的最大收益。

从一些自起点转至创世的作家的观点看，你很难不认同这种说法。“以前的和约就像绳子，绳子绑的越多就越紧。”创世的签约作家苍天白鹤说。

曾经的起点中文网热门小说《鬼吹灯》是一个典型例子。因为作品版权被控制在盛大文学、甚至是盛大集团手下，并且需要“照顾盛大影视业务部门的利益”，这部小说并没有在市场热度最高的时候推出电影。

一位目前仍在起点更新作品的网络作家也解释了这种“捆绑效应”：如果作者决定不在起点上更新作品，他也就同时失去了正在获取的那些版权收益。因此在盛大文学的制度下，签出版权越多的畅销书作者，对起点的依赖程度也就越大。最后，你完全可以将它视为盛大文学留住畅销书作家的一种手段。

当杨晨和他的团队在很多全国二三线城市、甚至更小的地方，向那些他们看上的网络作家描述新计划的时候，他们特别强调了将如何改变这一点：作者版权签约将会设定期限，规定具体年限。达到这个年限之后，作者可以要回自己的版权进行新的签约或者进行其它运作。作者也可以选择继续与创世签约，但这一点取决于作者自己而不是创世的规定。

另一点则是稿费—更多的稿费。“我们会把作者所有应得的稿费全部写在合约里面，以法律形式进行保护，包括在作者稿费里面占据很大一部分份额的无线阅读的稿费，比如说来自中移动阅读基地的稿费。”杨晨说。对于很多作者而言，这一点也带来了具有决定意义的吸引力。

在起点文学过去的长期摸索中，不同的作家群体已经开始形成，他们将写网络小说视为一种重要的谋生手段。一些人从只签订保底协议的“上架写手”，逐渐成为月收入3000元左右的“优秀写手”，以及月收入超过5000元的“超级写手”。很多人还在设想的最后一步是，成为月收入数万元的“白金写手”。当然，这最高一级作家的要求，无论是在更新数量还是作品质量上，都要苛刻得多。

这套制度不失公平。直到2008年至2009年间，盛大文学开始与中国移动阅读基地合作，成为中移动付费手机阅读的内容提供商。中国移动有成熟的手机付费体系，所有费用都可以从当月话费中进行扣除，它给盛大文学带来的收入是最初双方都没有意料到的。最初这些都是好消息。在几乎所有网络作家理所当然的设想中，来自中国移动的收入也应该有自己的一份。但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在盛大文学，移动阅读的收入被当做了一种“福利”。在与作者的合约中，这些福利是不一定发放的，网站可以根据承诺随时做出一些修改。

“这种做法影响了很多上架写手、优秀写手这一级别的人的收入”，一位起点作家说。而 “超级写手”以及“白金写手”，较少受到这种影响。因为网站对他们更依赖，他们更容易获得宽松的“福利”发放条件。一些作家试图表达将无线阅读的稿费作为可发可不发的“福利”，对为数不少的作家过于苛刻了。但在一直强调“全版权运营”的盛大文学，这又显得理直气壮。“在盛大体系下，我们很难去改变这种制度。”无论是吴文辉还是杨晨，都承认了这一点。

“所有策略最初只是将作者拉过来的手段。”北京记忆坊文化信息咨询有限公司总经理沈浛颖评论说。记忆坊曾成功包装了江南、明晓溪等早期网络作家，也运营模仿西方奇幻文学的架构体系、有统一世界观设定、并且集合了一批专职作家的“九州”。到现在，“九州”仍是国内最具知名度的、开放式的奇幻文学体系。

创世中文的目的达到了。曾经的起点白金写手、之后出面参加6月初创世中文网媒体见面会的苍天白鹤，只是其中一个代表。在原起点中文网80多位白金写手中，总计有37位、排名靠前的作家与创世中文网签下了合作协议。杨晨统计目前签约的白金和人气作家已经达到了近百位，另外还有超过5000名注册写手。“这里没有任何捆绑你的企图。”在创世中文网站的“作家奖励计划”里，这段文字被写在了第一行。

苍天白鹤还解释了另一点，“我们其实很多人也都是跟着编辑走”。写手依靠编辑推荐作品，甚至商量写作思路，最终成功的人气作品可以同时为双方带来好处。这种合作通常很少有理由可以轻易打破。对白金作者在盛大文学可能的毁约，创世中文网做了最大程度的防范，他们挑选的都是合约即将到期的写手。

在盛大，损失27位核心编辑以及与他们合作的34位白金写手显得有些伤筋动骨。

在离职事件发生后不久，盛大文学紧急召集了一次“作家动员会”。不仅侯小强，盛大集团的创始人陈天桥也亲自出面。此后盛大在一周之内宣布了一系列新的针对作家的保障措施，包括为作家提供医保等福利，但对于版权的控制仍然没有松手。

设法保住作家是一种正确的策略，但眼下盛大文学更应该关注的还包括在移动阅读渠道上的新设想。

它仍然缺乏中国移动阅读基地以外的其它有效渠道，这会让竞争对手更轻易的积累用户，加快改变市场格局那一天的到来。很难不在这里提到微信，这个腾讯旗下的着名产品已经拥有了3亿用户，它的“公众账号”可以成为作家推送作品的平台。张蓉没有否认这种可能，她表示相关技术以及支付环节仍然处于设计当中。

竞争已经开始了，但又似乎没有真正开始。因为如果仅仅只是有了更多渠道、抢下了更多作者，即便是腾讯这样的对手也与盛大文学一样，还是无法解决网络文学本身的大问题：如何将自己的接受人群的层次，扩大到最广泛的范围，再狭隘一点说—就像那些只出实体书的畅销文学作品一样。

多年来，除了持续不断与百度纠缠在版权官司上，宣称网络文学的“主流地位”是盛大文学CEO侯小强做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他时常参加文学论坛、鼓动网络作家参与文学奖项评选。盛大文学也的确有一些收获，出现了现实题材的《蜗居》，以及具有严肃历史小说意味、但却巧妙披上“穿越小说”外套的《庆余年》。

有些遗憾的是，这些仍然只是个例。在网络文学读者中，习惯于将那些情节单调重复、故事逻辑不严谨、有些狗血、甚至也不太讲究基本文学技法的小说称为“小白文”，它们正在那些主要文学网站上大行其道，成为最主要的付费阅读对象。“目前网络文学的读者群的确还是以低龄化的年轻读者为主。”杨晨说。

更灵活的签约制度可以吸引作家，但暂时还改变不了生产内容。沈浛颖对此的总结是目前网络文学的内容模式仍然是YY(多指穿越这类“意淫”小说)、长、水文，它们奠定了大部分基调。她甚至还有一个结论：如果将早期的江南、今何在、笔名为“大角”的潘海天这些作家，放到现在的网路小说作家群体中，他们或许都不太可能成功。

江南、今何在、大角，并不是当下意义上的网络作家。2005年前后，他们在榕树下这样的文学爱好者网站发表作品，那时没有付费阅读模式，却为他们培养了名气，成为出版实体书的作家。今何在最着名的作品是《悟空传》，到今年它已经出版到了第十个年头，那些为“十周年纪念版”打出的广告这样写道：着名作家今何在，时隔十年全新演绎《悟空传》。

写出《此间的少年》、《九州缥缈录》、《龙族》等畅销小说的江南说，《此间的少年》在今天恐怕没有那么多机会在网络上吸引眼球。“我们那时在网上发布作品，作者们大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被纯粹的创作欲望驱使;现在的网络文学很多出自盈利性质的平台，作者构成和创作动力有不小的差别。”江南承认自己怀念那段时光。至于现在?有一天一个人说，“今天生病了，只更了两万字”—这才是“真正的网络作家”，他们符合当下的游戏规则。

杨晨也想改变网络文学的这种环境，但他认为这并不是短期内的事。编辑可以对写手的作品提出指导意见、甚至规划未来作品方向，但有时还是得为市场考虑。当然这也不难理解，用那句老话说，“这还是得慢慢来。”

资本市场对谋求上市的盛大文学的估值，多少体现了网络文学突破这种处境的难度和无奈。有时，它并不是网络文学行业可以完全依靠自己解决的问题。自2010年以来，盛大文学曾先后三次向SEC递交上市申请，吴文辉等人也多次前往美国路演，但最近一次资本市场给出的估值，几乎只有以往最高值的一半。而原本计划今年4月IPO的盛大文学又再次因为起点中文网的事情而搁浅。

在主要充斥“小白文”的网络小说中，撞到一个足够改编成热门电影、电视剧、甚至可以为此出品模型手办等周边产品的作品，以实现“全版权”或者“泛娱乐”运营，仍然跟买彩票中奖的几率差不多。找到《蜗居》或者《步步惊心》，它需要作者和编辑的水平、公司的运营能力，以及……不算太坏的运气。

张蓉表示对于版权运营的确还缺乏更多实际办法。“此前网络文学向主流化的演进过程很艰辛的，这些年也没有出现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只有极少数可以往动漫、往影视、往其他领域扩展。”她说。

江南最后表达的是一种乐观观点。“虽然网络文学变得可能有那么些不够纯粹了，但它变大变强了，这归根到底是好事。我仍旧能从很多人的作品中看到创作的诚意，和漂亮的想象。”就整个市场而言，越来越多的公司加入竞争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于参与其中的那些公司，则有些喜忧参半。

“网络小说”这种分类，未来也许会从实体书店或者亚马逊、当当网等这样的网站上消失。他们会与线下畅销小说一样，直接以体裁作为标签。

但这个前景能否实现，决定了盛大文学与创世中文网，以及任何一家打算参与其中的公司，是会在一个读者仍然可能增多、但已经相对成熟的市场里竞争，还是各自将自己的小说在更长远的时间里卖给更多人。